从建三江东行,沿着青杨和樟树拥夹的大道走出一百里,就到了中国铁路的东北端的节点“前进”站,这个名字可能是王少伯将军起的,40年前,他领着勇往直前的垦荒战士修筑了这条福前(福利屯到前进镇)铁路,既为了备战又为了运粮。
1984年8月14日清晨,只拉着几节车厢的火车驰进了只有一栋站房的三等小站——“前进”。那时居住在小镇的前进农场的人们还在熟睡中。那个早晨正下着蒙蒙细雨。
据跟随这次历史之行的上海知青、新华社黑龙江分社的记者张坚持回忆:当时省农场总局党委书记兼局长赵清景和建三江管局党委书记王振捷、前进农场的场长孟吉昌走上专列看望总书记胡耀邦同志,并向他汇报工作。他是利用在北戴河休假的时间,先飞到黑河视察边境,又从嫩江乘专列来到抚远荒原的腹地。他十分关心农场的改革。他问:“家庭农场办得怎么样了?办了多少?”
赵清景说:“目前办了4000多个家庭农场,但群众有顾虑,阻力还是不小,甚至有的说,办家庭农场行不行,还要试试看。”
耀邦同志说:“今年中央一号文件已经写明白了,要办好家庭农场,还试什么?我们有些工作就是慢吞吞,建国35年了,全国农业改革也5年了,还不能把家庭农场办好吗?不能再等了,什么怕两极分化,都是冠冕堂皇的言词。党的强国富民的政策,是最大的群众观点。不领导群众致富,是最没有群众观点。”
赵清景说:“今年下半年,垦区要集中力量,总结办家庭农场的经验和领导机关转向服务经营的经验。加强改革中的思想工作,以加快改革的步伐。”
胡耀邦站起身来对秘书说:“办家庭农场,群众是怎么说的?”
秘书说:“上面放,下面望。”
“对,群众说,上面放,下面望,中间有个顶门杠……你们的顶门杠拿走没有?不行就要调开,拿下来。工资照开,不开除党籍,身体不好的还可以到疗养院去。”说着,他笑了起来。
早饭之后,几位领导陪同耀邦同志在站台上散步。他问孟吉昌是什么时候来北大荒的。他说:“我就是1954年响应你的号召从哈尔滨来到北大荒的第一批垦荒队员,第一次见到你是28年前您到萝北的哈尔滨庄看我们。”总书记抬起头来望着他笑了。“你还走不走了?”孟吉昌说:“不走了,我在北大荒扎根了!”王振捷向总书记介绍,他46岁,是农场场长,也是高级农艺师,是农业专家。胡耀邦高兴地说:“好啊,又当领导干部又当专家好!做好一个领导干部年轻时受些艰难的锻炼好,哪怕是一百个困难,一千个困难也不怕!”孟吉昌对总书记说,明年是我们共青农场纪念垦荒30周年,到时候请耀邦同志题词作指示。耀邦同志打着手势说,可以,可以。第二年的8月30日,团中央的领导同志把耀邦同志写的“共青农场”几个大字送到了纪念大会上并代表总书记向北大荒人问候。
这之后,耀邦同志乘上直升飞机到洪河参观,农场的大面积的机械化作业和职工成片的楼房让他很高兴。接着又飞到兴凯湖农场,他问场长李兴武:“你们的家庭农场办得怎么样?”他说:“去年十八队办了水稻家庭农场,取得了丰收。今年全场都承包了。”
胡耀邦说:“很好,一定要办好家庭农场!”
这就是对北大荒怀有深情的耀邦同志留给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最后的一句话。他来的正是时候,北大荒的体制改革正处于关健时刻,家庭农场和现代化是不是“水火不容”的争论正在进行,相当多的人认为,办家庭农场是改变国营农场全民所有制的性质,发展下去,会导致国营农场的瓦解。原农垦部的一位老领导对总局的一位副局长说:“你们不要作末代皇帝!”一位开拖拉机的老劳模看着拖拉机被其他职工拉回家了,抱头痛哭。在这样的形势下,再加上连续几年的自然灾害,已经办起的家庭农场出现了反复,农具被退了回来,许多职工无钱种地,农场陷于困境。这一切压力都让总局的一把手赵清景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赵清景和农场的许多领导干部都在思考,农场应该建立怎样的生产关系才能和机械化的先进生产力相适应?他想起在美国访问时,他访问了许多像韩丁办的那样的家庭农场,在飞机上看美国的耕地是连成片的,可下来一看,那土地的边上建有一栋栋别墅式的小房子,这里住着一户户的农场主,他们或是夫妻或是父子或是兄弟,他们才是这些土地的主人。在世界农业最发达的美国,家庭农场和公司化的大农场并行不悖。在美国80%的土地由家庭农场经营,那20%的大农场也由个人经营。虽然我们和美国有许多不同,但农业的规律是相同的,农业现代化的内涵是相同的,看来家庭农场这种经营形式是可以适应和促进先进生产力发展的。
细雨蒙蒙引来暴风骤雨,在电闪雷鸣后,又是晴空万里。有了耀邦同志的坚定态度、全力支持,赵清景率领着同志们全力以赴地推进垦区以建立家庭农场为主的体制改革,风雨兼程二十年,几经风雨见彩虹,一直到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末,垦区的“两自理”(生活费、生产费自理)和“四到户”(土地、机械、核算、盈亏到户)的家庭农场经营机制和“大农场套小农场”、“统分结合”的双层经营体制才在逐步完善中建立起来。现在20多万个家庭农场成了这片土地的经营主体,那价值数十亿元的农机具除了50架飞机外,都是家庭农场的;4000多万亩的耕地,包括领袖视察过的万亩大地号,也是由家庭农场经营的。
在北大荒开垦的初期,军事化的组织形式,集体化的劳动方式,曾发挥过巨大作用,但在市场经济的新形势下,已经成为桎梏的旧体制被他们勇敢地突破了,而选择了更适合生产力发展的新体制。在农场的现代化服务和科学的指导下,百万农场职工和家属用自己的双手创造了震惊世界的中国农业现代化的奇迹。北大荒那片神奇而辉煌的土地是中国农业改革成功的最大的样板田。
朋友,请你跟着我去访问几户家庭农场。
这位纯朴憨厚的老兵,叫王木存,是垦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他1958年转业到北大荒开拖拉机,虽然一年到头,累个贼死,家里过的还是穷日子。他家有5个壮劳力,日子都这样,别的人家就更别提了。要不是1983年春节他回河南老家过年,看到红红火火的家庭联产承包和家家由穷变富的日子,打死他也不想在农场搞“承包单干”,因为过去农场也试过,在文革中被整得够戗。这回他下定决心要大干一场,队里的领导也支持。他是机务五级工,老伴是农工二级,大儿子是机务二级,女儿和小儿子是合同工。全家5口人,包了2200亩地,还养了1000只蛋鸡,租赁了队里的一套农具。人手不够,他们还招了三个人,两个驾驶员、一个农具手。这八个人起早贪晚干得特别卖力和精心。人之常情,这是自己家的事,谁能不使劲!那年虽闹了水灾,他家还是获得丰收。这个垦区第一个家庭农场当年纯获利2.7万元,是整个生产队利润的3倍,那可是上百号人有几万亩土地的生产队呀!这一下老王可出了大名,他们家被总局授予“模范家庭农场”,大照片被挂在中国农展馆。十多年过去了,老王家又开荒1500多亩,向国家交粮260万斤,自有的农具已上百万元。但是王木存也渐渐被人遗忘了,因为比他贡献大的家庭农场已经成千上万了。
看来,我得领你看一家新出名的大户,它就是位于乌苏里江畔859农场的葛柏林家庭农场。老葛是和我同届的1966年的高中毕业生,1968年从佳木斯下乡到这个僻远的农场,他的父亲也是十万转业官兵的一员,子承父业的他从农工一直干到分场的场长和党委书记。他的卓越不群还赢得了北京女知青林莉的芳心。1985年的春天,老葛突然放弃官职领着也辞去场工会副主席的林莉要办家庭农场了。后来我问起老葛,你当时是不是心血来潮,他说不是。他说,最早的动机是受到美国电影《荒原小屋》和苏联电影《金星英雄》的影响,一个家庭开垦荒原和一个英雄让一个集体农庄由穷变富的故事,让他心猿意马地要自己办一个农场。当然,他从生产队队长干起,他深知职工“吃大锅饭”、农场靠国家给钱种地的种种弊端。而胡耀邦总书记视察时要求加快办家庭农场的指示,让他破釜沉舟了。
最初的创业十分艰苦,林莉用四根木棍支着一块帆布,脚站在泥水里给工人做饭,老葛开着拖拉机和工人一起挖沟开地。第一年开了2000亩地,第二年被水淹没,第三年继续开。十多年过去了,老葛的农场现有耕地7000亩、林地2000亩、湿地900亩。老葛还有更多的惊人之处,他是中国第一个自己花钱购买进口大型农机具的农户,他投资48万元买了一台纽荷兰公司生产的M160大型拖拉机,驾驶员就是他的儿子葛麦,小伙子已经在北京工作,又回到北大荒和他的父母一起创业了。老葛还是中国第一个自费保护湿地的农户,他用200亩熟地换回就要被别人开垦的湿地,自己花了12万元,修了围堰,让湿地恢复了原貌。还有一项,他们可能是全国第一个成立党支部的家庭农场,林莉同志任书记,共有5个党员,包括老葛和他们招来的农场职工。更让人惊奇的是,老葛为职工盖了宾馆一样的宿舍,还在场部为骨干工人买了5套住房,还给他们上了5项保险。
三年前,我走进了这个荒原深处的“乌托邦”,我看到绿林环抱的乡间别墅,庞大的农具场上成套的外国机械,水鸟低飞游鱼戏水的湖泊和通向田间的林荫大道。当然还有挂在客厅墙上“全国种粮十大标兵”的奖状。从2000年以来,他们每年生产1420吨粮食,能装40节车皮,如果按每人每年300斤口粮算,他们的农场能养10000人!
今年七月我又见到了老葛,不是在他的农场,而在他乌苏里江畔的“老橡树庄园”,他正在建设一个旅游度假的村落。他又一鸣惊人了,在保持原有农业生产规模的同时,他要向旅游业发展了。他说,家庭农场也要与时俱进,可以一业为主,多种经营。这个理想的环保主义者,他建设庄园的动因是江边有人砍倒了百年的老橡树(中国人叫柞树)。他承包了沿江两公里长老橡树最多的湿地,现在已建了两栋美国维多利亚式有外廊的房子和一栋树丛中的花园式的酒店。老葛一家承包期为五十年,在工地上我看到了开推土机的老葛的儿子葛麦和从北京回来度假的孙女葛豆豆,看来他们是要子子孙孙干下去了。
老葛对我说,家庭农场应该是现在最好的农场经营方式了,再吃大锅饭那是不可能的了。当年美国西部开发时,也试验过许多形式,最后还是选择了家庭农场这种方式。美国搞了一百多年了,农业世界第一,中国只要坚持下去,吃饭没问题,粮食和农副产品还可以大量出口!
老葛让我告诉更多的朋友来建三江旅游,特别欢迎大家来“老橡树庄园”。
在当年耀邦同志播下“火种”的前进农场,我还见到两位朋友,他们对家庭农场的看法竟和老葛完全相同。满脸斯文的张林,25岁,当地出生,佳木斯大学电子专业毕业,已经在哈尔滨的一家军工企业就业,还落了户口,正要给他安排房子,他却回来种地了——接他爸爸的班,在第四作业区包了350亩水稻。他认为他能比老一辈人干得更好,第一年他种的水稻亩产1000斤,第二年亩产1100斤,第三年,也就是去年亩产1200斤,纯收入达到20万元。佳木斯大学医学院毕业的妻子也回来了,在场部医院当医生,他们住在场部新买的别墅里。他又买了台轿车,那是他上班的工具,岗位就在他热爱的大地。作为北大荒第三代,他是一个有理想有追求的现代农民。
我试探着问一脸古铜色的种粮大户苏正国:“现在你们家庭农场这种方式能不能换一换?”他立刻变脸了,“那是坚决不行的!我们谁也不能再吃大锅饭!”他两口子的农场在十六作业区,每年向国家交200吨水稻,自己还有大型农机具。他们住在场部的新楼房里,80多平方米,他有点儿后悔:买小了。最令他骄傲的是儿子在舰艇学院学习,还参加了国庆大阅兵。我说:“你们爷俩一起接受检阅,黑龙江的龙车上不是写着‘北大荒——中华大粮仓’,那里面也有你上交的200吨!”他笑了。
农场职工如此欢迎曾被他们拒绝的家庭农场这种形式,道理并不复杂,他们把自己的命运都和那片土地连在了一起,那里有他们的幸福生活,有他们的美好前途,只有傻瓜才不好好干呢!他们也不回避机械化和大生产,更不拒绝及时的指导和社会服务,因为那样他们能多打粮食。20万户家庭农场是整个垦区的细胞,细胞充满活力,垦区自然生机盎然。不过也有人担心,什么都以个人家庭为主体,那不都自私自利唯利是图了吗?说实在的,我也这么想过。后来,这样的一个人感动和教育了我。
他叫朱广银,是海林农场第一管区的一个家庭农场的场长。20年前刚开始承包时,风险很大,大家都不愿意干,他带头包了1800亩,经过21年的经营,那地成了熟地好地。在外地打工的职工看种地挣钱,又回来包地,领导很为难,他主动让出了700多亩包给了别人。凡是不会种地的他教,不会开机车的他教,别人种地贷不下款,他给担保,年底别人还不上,他给垫上,有时一年垫好几万元。他家的工具别人随便使,有时自己急用了,他再去买。四川闹地震,他捐了两次款。场里组织的公益性劳动他都抢着参加,就是重病住院的前几天,他还在水库工地背沙子。今年春天听说他得了癌症,全队的人都哭了,他们都放下自己家的活,只用了三天,就把朱广银家的地种完了。老朱去世时,正是春播最紧张的时候,管区的好几百人跑到几十里外海林县的殡仪馆向他告别,那揪心的哭声感动了许多人。朱广银死后,好多职工到他家还债,他的妻子说,老朱没有交代呀,家里也没有你家的欠条呀!面对还债的人,朱广银的妻子放声大哭,边哭边说:“你们都是好人哪!”在场的人都哭了,“老朱才是大好人哪!”
北大荒到处都有亲人般的爱,到处都有感人的故事。
还有一点需要交代的,胡耀邦同志离开前进车站时对总局分局和农场的领导说:“垦区要发挥家庭农场的作用。交通道路、商品流通要采取民办,联合办,包括修公路、修铁路、修飞机场。现在铁路就修到‘前进’站,到了‘前进’就不前进了?”
现在可以告慰耀邦同志的在天之灵了,现在前进通向抚远的铁路已经启动。这些年,建三江和整个北大荒的建设突飞猛进,有国家的支持,更有家庭农场的巨大贡献。“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这歌我们唱了一百多年了,重要的是我们要创造一种方式,让人民发挥出为自己创造幸福的积极性,现在北大荒人找到了。
我们在前进,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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