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哈尔滨东行,我们的车子便爬上了山势蔓延的张广财岭,农田渐少,树木渐多,山风拂面,清爽宜人。六月的黑龙江大地郁郁葱葱,路边高大的杨树摇动着闪光的叶子,山坡上星星点点的小花好像对你眨着媚眼。我们去寻找当年拓荒者的足迹,不见坎坷,只有通向天际的高速公路。
63年前,也是在这样的六月,也是在这条路上,一辆以木炭为燃料的汽车喘着粗气,艰难地爬上山坡。车上坐着18个人,前面的那两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眸子里闪烁着兴奋和激情。那位瘦小精干的叫李在人,那位魁梧英俊的叫刘岑,他们都是投奔延安的学生,现在是刚刚建立的人民政权的干部,一位是松花江省建设厅的秘书,一位是建设厅的农林科长。此刻,他们去执行一个特殊的任务,冯仲云省长对他们说:“党中央、毛主席号召在东北建立巩固的革命根据地,要求在北满创办一批粮食工厂,主要是总结经验,培养干部,示范农民,为将来实现农业机械化做准备。陈云和李富春同志,让我们先走一步。”他们被任命为中国第一座“粮食工厂”——松江省国营第一农场的场长和副场长。他们携带的全部家当就是两辆烧木炭的汽车和三台日本开拓团扔下的旧“火犁”,还有从农村刚买来的11匹役马。他们就在叫“一面坡”的地方落下脚,那里灌木丛生,树下是一片黑黑的土地。
我们今天从哈尔滨到一面坡只用了一个小时的车程,可他们整整走了两天。1947年6月13日,李在人把一块写着农场名字的松木板挂在了一座草房前,接着,曾在北京上过农业大学的刘岑开着那台旧火犁轰隆隆地拉动了4副大犁,身后便隆起四条翻开的土垄,那上面闪着黑油油的诱人的光亮。
这就是拉起一轮红太阳的“东方第一犁”,它翻开了共和国农垦事业和机械化建设的新篇章。此刻,解放战争的炮火还在几百公里外的大地上轰响。那一天,李在人在一面坡的小镇上买了点儿猪头肉,打了一茶缸白酒,召集大伙庆祝开犁成功。在他们晶莹的酒杯里,已闪现了新中国的曙光。
就在这一年的冬天,一个大雪呼啸的日子,一个叫周光亚的延安干部,领着他的战友进入了嫩北铁路上一个叫通北的小站旁、日本开拓团遗弃的一座四面露风的房框里,他们用茅草堵上露风的窟窿就住了下来,那个淘气的小通讯员抱着一只老乡家的小羊羔取暖。12月6日这一天,周光亚让通讯员从老乡家找了一块木板,他在上面工工整整地写上了“东北行政委员会通北机械农场”这几个大字,然后挂在房前。接着他们在附近的冰河里,刨出了一台日本人扔下的“火犁”。后来上级又从苏联为他们买进12台纳齐牌拖拉机。第二年春天,东北行政委员会主席林枫来这里视察,他问大家还有什么困难,有人说,主席不知道,我们这里都唱:北大荒真荒凉,又有兔子,又有狼,就是缺少大姑娘!林枫笑着说:“这个意见好,小伙子们来开荒建场,不能让你们打光棍儿。农场快向地方招女工!”正好作家李準以《人民日报》特派记者的身份到通北农场采访,被周光亚和同志们的垦荒故事感动,便写成了那部最早把北大荒人的非凡故事搬上银幕的电影《老兵新传》,周光亚自然是其中战长河场长的原型。
周光亚的“第二十代传人”,赵光农场(原通北农场)现任的场长王宏忠,高大威猛,比《老兵新传》中的战场长还要英武。他对我说:“老场长建设机械化农场的理想,我们实现了,现在我们50多万亩的耕地上的机械化率达到98%,在我们的土地上飞翔和奔跑着世界最先进的农业机械。从喷药的飞机、大马力的拖拉机到电脑控制的精细作业的播种机、粮食烘干和加工设备,我们无所不有。当然更不缺少大姑娘了!这两年新来的大学生越来越多,学什么专业的都有,男女各半,结构合理!”他爽朗的笑声十分动人。
就在周光亚和他的战友为新开垦的黑土地上长出一片新绿而高兴时,一位叫郝光浓的独眼英雄正和他的28个战友,拉着大犁翻开齐齐哈尔以北那片叫东屏的荒地,他的战友们有人无手有人断腿,那空荡荡的衣袖像旗帜一样在大地上飘扬。他们伏身弯腰,汗水滚落,低沉的歌声在莽原上回响:
红红的太阳蓝蓝的天,我们的荣军来生产。
前方流血打老蒋,后方流汗支前线。
谁敢说我们是残废,开荒种地样样冲在前……
这首歌的作者就是这位在战场上失去右眼左臂致残的英雄郝光浓,他从战场上下来,担任了荣军学校的副政委,却再一次领着他的战友冲上了新战场。也许他会成为一位诗人,在他的场长办公室的墙上他写下这样的诗句:“茫茫草原,凛冽秋风,枪膛锈生,战马自鸣。扶犁东野,汗珠挂胸,丰衣足食,幸我老农。”他把最大气的诗歌写在了他开垦的土地上。
我来到这座中国第一个荣军农场,拜访当年的垦荒老战士。曾在第四野战军的炮兵医院当过护士的杨邦骥老人,已经83岁了,他退休在场史办主任位置上。他说:“农场初建时,我背着药箱下地干活,看到郝场长的眼睛流血,要给他换药,却不敢下手,老郝自己把那只假眼摘下来,深陷的眼窝都是脓血。我是一边流着泪,一边给他换药的。”说起这些往事,老战士竟哽咽了。年轻的场党委女宣传部长王洪波说:“当年创建这个农场时有1200多名老荣军战士,现在场里只有杨老他们三位了。逝去的老战士的生命已化成了这几十万亩大地上的麦浪滚滚和稻香四溢了。老场长留下的那首《荣军农场之歌》,却还是那么嘹亮!”
共和国的那些伟大的元勋们领唱的这部“化剑为犁、解甲归田”的壮歌最早回响在这片沉寂千年又被侵略者欺凌和蹂躏的黑土地上。那首歌的主旋律是用“火犁”代替木犁、用机械化代替人力,因为刀耕火种的原始方式和“老牛破车疙瘩套”的小农经营,是不可能从根本上解决世界第一人口大国的吃饭问题的。首先投身这场伟大进军的是把生命系于人民解放事业的军人。中国军人就是为革命理想敢于拼命和献身的群体。
前辈为我们拓展出一条通向美好前程的大道,穿过世界大学生冬运会的举办地——亚布力,又越过险要的虎峰岭,完达山南坡的广阔原野就展现在我们的眼前了。在落日的余晖中,我们驶进了兴凯湖畔的宁安农场。当年李在人率领“18棵青松”创立的松江国营农场几经周折,最后落脚在这片土地上,因此这里就有了“国垦第一场”的美誉,门前的巨石上刻着“黑土地第一把荒火从这里点燃,北大荒第一粒种子从这里萌发”的大字。最吸引我们目光的是那座仿古牌楼耸立门前的“农业示范园”。这是一座集旅游观光与科学研究为一体的生态原林。穿行在椰林和芭蕉中,观赏无水栽培如藤萝一样生长的西红柿和黄瓜秧,看着那如葡萄一样一串串成长的瓜果和五彩的辣椒,我们感叹北大荒农业新技术创造的奇迹。现在这座“国营第一场”已经成了良种繁育场,他们精心培育的农作物和蔬菜花卉种子同先辈创立的北大荒精神一起在广阔的田野里生根开花结果,创造出北大荒永恒的丰收。
在宁安农场,我度过一个难眠之夜。我又听到了这个农场的先驱李在人的故事。1954年,已经出色完成建设国营农场任务的李在人回到了省农场管理局当上了农机处长,并与一位可爱的医生组成幸福的家庭。可他心神不安,还向往着黑黑的土地。他向妻子坦露了心迹:重返农垦一线!妻子实在无法理解他为什么放弃安逸的生活,要回到蚊虫成群的荒野和低矮的茅屋。她说,我也有自己的事业,农场设备简陋,无法施展我的专业。说着,她哭了。最终,两人离婚。李在人又回到了北大荒,领着自己的两个孩子从哈尔滨来到僻远的七星农场当场长。那时他每天都奔忙在生产队,孩子一点儿也顾不上。有一天,他很晚才回来,两个孩子趴在门口的土墙边睡着了,他进屋看不到孩子,拼命大喊,孩子被他叫醒,吓得大哭。他双手抱着孩子和他们一起流泪。这位垦荒老战士,在七星农场奋斗了13年,后来又调到大兴安岭山下去垦荒,1983年他在省农垦科学院院长的岗位上退休了。当年创建农场的老战友刘岑也是在这个岗位上退休的,他们都是中国农垦事业的先驱。
现在我们可以回答聂绀弩老先生的问题了,让千古荒原旧貌换新颜的下界“天神”就是化剑为犁、解甲归田的中国军人,还有那些以天下为己任的知识分子和用圣火燃烧自己挺身烧去荒篱的热血青年;临凡的“巨星”就是李在人、刘岑、周光亚、郝光浓……当然最伟大的军垦“巨星”是我们敬爱的王震将军。他是北大荒之神,这片土地上的人民世世世代代都景仰他,传颂着他的故事。
1954年秋天,担任铁道兵司令员的王震来到黑龙江省汤原县看望在山野里施工的战士,他抓起一把黑土兴奋地说:“这土多肥呀,肥得流油啊!”他对随行的人说:“民以食为天,种地打粮是第一位的工作。我主张把大批复员军人留下来,在这里办农场,为国家多生产粮食!”就在那一年,他亲自带队踏察原野,赤脚涉河,风餐露宿,蚊虫扑面,野狼出没,他等闲视之,红旗挥舞处,神话般地耸起新中国最大的国营农场群落。他委派自己的老战友、铁道兵副师长余友清以铁道兵8508部队的800名复转官兵为骨干创建了850农场,接着他又让850农场“母鸡下蛋”,以“8”字头在完达山南北的密山、虎林、宝清、饶河县地域组建了十多个大型农场。在一次王震主持召开的场长会上,他说:“快过年了,我送大家一幅对联,上联是:密虎宝饶,千里沃野变良田。下联是:完达山下,英雄建国立家园。横批是:艰苦创业。”1958年,已经担任共和国农垦部长的王震向中央提出了动员十万转业军人开发北大荒的计划。他豪迈地说:“新中国的荒地都包给我干吧!我这个农垦部长有这个信心!”
此刻,我就站在人群熙攘的密山火车站广场。仿佛身着上将军装的王震部长就站在那刚搭起的台上,他面对来自全国各地刚刚走下火车的军人们大声地说:“欢迎同志们到北大荒来!”广场上响起一阵掌声。
“你们都是当过排长、连长的,也有当过营长的,我也当过排连营长。同志们,在战场上打冲锋,排连营长是在部队前头呢,还是在部队后面呢?(全场回答:在前面!)那么开垦北大荒呢?(全场回答:也在前面!)遇到困难怕不怕?(答:不怕!)苦战三年行不行?(答:行!)”
“说到困难,现在就有一个具体问题要解决。来到密山的转业军人很多,汽车运不过来。有的同志建议:不坐汽车,走路,走三四天,就到农场,早走早到,早到早生产。我看这个建议很好,不知道大家同意不同意?(全场响起惊天动地的回答:同意!)好,明天早晨就出发!”
请记住这个日子吧,1958年4月13日。于是,就出现了中国建军史上、中国垦荒史上最雄壮的一幕:数以万计的转业军人背着行李,走向没有路没有村落的荒原,他们边走边唱起了一支自己的歌:
一颗红心交给党,英雄解甲重上战场。
不是当年整装上舰艇,不是当年横戈渡长江。
儿女离队要北上,响应号召远征北大荒。
用拿枪的手把起锄头,强迫土地交出粮食。
让血染的军装,受到机油和泥土的赞赏……
这首歌的词作者是一位叫徐先国的河南信阳步校的少尉,他这首诗有感于郭沫若发表在《人民日报》上称赞转业官兵向地球开战的一首诗而作,也发表在《人民日报》上。王震将军亲自写信鼓励并让人谱成曲,于是就有了这首让十万转业官兵唱了一辈子的歌。
在850农场,我见到了也是从密山火车站走进荒原的郝振武,这位硬朗的80岁老人,当年总后勤部的中尉秘书,早就从场教育科长的岗位退下来,担任农场关心下一代委员会的主任,他送给我一本他自己编写的《创业历史故事》。他说,北大荒最值得歌颂的是戎马倥偬几十年又开创了中国农垦事业的王震将军,还有850农场的第一任场长余友清和852的老场长黄振荣,他们都是战功卓著的老红军。可惜两位老前辈都不在了。农场的人还讲起他们随王震将军一起踏察和规划荒原,他们冒着零下40度的严寒进山伐木,他们冒险进入日本侵略者构建的虎林要塞,拆解炮弹打制农具。人们更不能忘记在十年内乱中含冤去世的黄振荣场长,这位王震将军的老战友,在长征的路上,王震当连长,他是排长,在大南泥湾大生产时,他是三五九旅最能干的营长。在抗美援朝的战争中,他因指挥铁道兵抢修大同江桥立过大功。亲人们在为他的遗体更衣时,才发现他满身的战伤和他唯一的脚趾,他那9个脚趾都在踏察北大荒时被冻掉了!他的亲人扑在他的遗体上痛哭,全场的干部群众在他的办公室前痛哭,他带领全场职工开垦的75.5万亩耕地在残雪中呜咽,他亲手栽下的青松林在寒风中颤抖……
也许北大荒的人们还会想起另一位满身战伤的老红军颜文斌,他15岁参军,先后5次参加敢死队,10次与敌人拼刺刀,全身18处战伤,被称为中国战伤最多的将军。1968年6月18日,根据毛主席的指示组建了以“备战备荒”为己任的黑龙江建设兵团,他从野战军调来当第一副司令。那是一个特殊的年代,但他像一个军人一样尽职尽责,他最多的时间是下基层,全兵团最重要的生产基地18团(友谊农场),他竟去过36次。有一年冬天,他发现团部厕所的粪便都冻成了冰柱,就让通讯员找来镐头,自己跳到坑底去刨粪,又把跑来上厕所的团长一顿大骂:“他妈的,你们还想不想过日子了!”全兵团的人都知道,颜司令最爱骂人,可他从来不骂职工、知青和农场干部,专骂不负责的现役干部。没想到颜副司令的一顿骂,引起18团的一场积肥高潮。
30年后,这位已经到大连警备区当副司令的老将军又回到了北大荒,看到这片也洒下他汗水的土地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不觉感慨万端。他说:“我在这里待了八年多,办了几件错事,一是把农场好的规章制度批倒了,结果生产上不去;二是下放了一大批农场好干部,对不起大家;三是不相信科学,搞什么小镰刀打败机械化。”老将军的坦荡和真诚感动了北大荒人。老将军,你不要再说了,北大荒的事业就是在挫折中前进的。正是和当年十万转业官兵一样献身北大荒的兵团现役军人,自觉纠正了“左”的错误,才使兵团转制最后一年的耕地面积、粮食单产、总产和盈利都超过了历史最好水平,为现在的大发展打下了很好的基础。遗憾的是老将军再也回不到这片深情的土地了,他去天上的北大荒报到了,王震将军在那儿等他呢!
北大荒4.5万平方公里山河是一幅壮丽的画卷,那上面写满拓荒者英雄的忠诚和奉献。我站在兴凯湖畔当年王震将军最早踏察的8510农场十队的土地上,那里耸立着直插云天的北大荒开发纪念碑,那碑下埋着王震将军的骨灰,他的遗言是:生为祖国开荒,死为人民站岗。对着蓝天对着大地我高声朗诵碑文:
公元一千九百四十七年始,垦荒志士挺进,公元一千九百五十八年春,名将王震将军率将士十万云集于密山,一声令下,斗地战天,茫茫沃野沉寂千年而萌发,芸芸众生不顾生死而耕耘。荣复军人、地方干部、城市知青、科技人员,历四十载之酸辛,经三代人之苦斗,胼手胝足,深领稼穑之艰,此乃南泥湾精神之延续。血水、泪水、汗水皆融于大荒,农、工、林、牧各业尽现于边疆。此举之壮,宇内闻名,旷世绝前……
创业艰辛,伟业辉煌。三代北大荒人在共和国的历史上写下了壮丽诗篇。他们献给祖国的不仅是一座安稳天下的大粮仓,还有一个永世长存的开拓进取精神,这是一个伟大的民族不朽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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