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从密山火车站出发,追随着十万转业军人的步伐,沿着挺拔的青杨林拥起的绿色长廊,向“8”字头的军垦农场进发,850、852、853、854、857……抽象的数字已演变成望不到边的农田和星罗棋布的城镇。
我们静静地驰进那座神奇得如神话般的绿岛,她是三江平原腹地的一个三面临河、一面沼泽相拥的小岛,挠力河把她打扮成仙女,军垦战士把她培育成烈女,她是853人的掌上明珠。人们敬她爱她,并不仅仅因为河汊涌动的神奇,芦苇荡的深邃辽远和鸟群飞起的遮天蔽日,更因为让这个荒岛变成良田,英雄的拓荒者献出了年轻的生命,他们的故事如史诗般流传,让这个曾无人知晓的小岛如圣地般吸引无数的“朝觐者”。这里是北大荒精神的发祥地。
我们静静地走进雁窝岛,走进岛上掩映在青松林中的烈士陵园。高耸的纪念碑上刻着“为人民的利益而死重于泰山”那几个大字,碑后默默坐落着三座白色的坟茔。我们向埋在坟中的先烈鞠躬默哀,默念着坟前的碑文:
罗海荣。四川重庆人,共产党员。1949年参军,1958年3月由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转业来场。生前任一队农工班长。哪里有困难哪里就能见到他。1958年8月,在雁窝岛艰苦创业岁月里,为抢运粮油光荣牺牲,时年26岁。
张德信。山东莱阳人,共青团员。1959年7月支边来场,生前任五队联合收割机手,党叫干啥就干啥。1961年8月,龙口夺粮的麦收战斗中,为抢修收割机,负塔形齿轮渡河时光荣牺牲。年仅22岁。
陈月玖。浙江宁波人,共产党员。1969年支边来场,生前任一队畜牧卫生员。立志扎根边疆,1975年患癌症后她仍顽强坚持工作,临终遗言:“我是北大荒人,把我的骨灰埋在北大荒。”终年24岁。
陪同我们访问的853农场宣传部部长周扬介绍,1958年8月正是开荒的黄金季节,节骨眼上拖拉机用油却断了。罗海荣刚从总场开群英会回来就自动报名参加运油队。河道曲折,河水中长满寒柳和芦苇。为保证安全,罗海荣断后,不幸途中水草缠身被河水吞没。当天,战友没有找到罗海荣的遗体。第二天,在一处河汊处,有一只天鹅在天上盘旋,战友赶去,就在那里打捞出了罗海荣的遗体。有人发现那只在天上哀鸣的天鹅的腿上还缠着白色的纱布。前几天,一只受伤的天鹅落在了罗海荣干活的地方,是他为它敷好伤,把它放走了。这个有情义的大鸟用这种方式报答了有情义的垦荒战士。
在追悼会上,罗海荣的妻子曾昭芳泣不成声,行不成步,人们这才发现她已有孕在身。罗海荣还没有看一眼自己的孩子,就离开了他那么热爱的世界。烈士的死化作开荒队员的动力,当年他们在岛上开荒2万亩,播种2万亩。如今的雁窝岛和853农场已经成为资产总额1亿元,年粮食总产45万吨,商品率达90%的国家重要粮食基地。
三位烈士代表了北大荒开拓者的三个重要组成部分,转业军人、支边青年和城市下乡知识青年,他们具有共同的思想品德,那就是以国家的需要为己任,不惧艰险,勇于开拓,不怕牺牲,无私奉献。形成这个精神的一个根本因素,是开发建设参加者的主体是经过生死考验具有远大理想而且不为眼前困难所动的人组成,在他们身上体现了共产党人的远大理想、坚强意志。更让我们感动的是,这支队伍中的许多人,无论是被“发配”的英雄,被“贬谪”的名流、被“下放”的干部和知青,他们忍辱负重,“绝地反击”,以超常的勇气和力量,在这荒蛮苦寒之地创造了富饶和文明的奇迹。他们顽强不屈、乐观向上的精神和勇于进取、乐于奉献的品德,已化作了北大荒人的基因。因此,这片土地上发生什么人间奇迹都是不足为怪的。
在岛上我还听到一个活着的英雄的故事。他叫任增学,也是1958年的转业军人,当时他在中央警卫师当战士,在王震将军的警卫班工作,因为聪明机灵被将军称为“小鬼子”。面临转业,当时他有三个选择,一是到警卫学校当教官;二是留到北京的重要机关当保卫干部;三是转业到北大荒种地。他自己报名来了853农场,学会了开拖拉机,当上了包车组长。他参加了雁窝岛的垦荒战斗,拖拉机压碎了冰层陷进了被称作“大酱缸”的泥潭,他三次潜入冰水里,把铁钩挂在拖拉机上,终于用绞盘机把机车拉上来,保证了开荒任务的完成。任增学被战友从泥水里捞出来时已冻僵了,满身满脸的泥草,完全失去知觉,再晚一会儿雁窝岛上就会多了一座坟茔。
我们在红旗岭农场新建职工住宅楼里,见到了步履蹒跚的任增学,他说每一个转业军人碰到这样的事,都会这样做,就这么点儿事儿,让你们说了半辈子。他说,我们场有个老红军叫韩应魁,1934年参加革命,在战争年代给胡耀邦同志牵过马,他默默无闻地在二分场四队看场院,20多年就住在一个堆满用具的仓房里。场里让他回场部住楼房他不去,在他河北老家的城里为他买楼他不要,最后回到出生的村子安度晚年了。
那一天,任老当着我们的面把他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当劳动模范时得的一件秋衣和一枚奖章,送给了场党委书记张晶华。他说,这些东西我留着,没什么用了,交给你们吧!张书记说,将来放在博物馆里,教育后代。老一代最关心的是后人能不能继承他们的事业。令任老欣慰的是,他的大儿子成了一位特别能干的家庭农场的场长,二女儿自学成才当了英语老师,现在农场计划生育办当主任。他们都是出色的第二代北大荒人。
也许我还应该向读者介绍陪同我们在岛上访问的雁窝岛上的第一个小公民杨小雁。他的父亲杨民主也是位转业军人,是进岛开荒的12名先遣队员之一。怀着身孕的母亲黄桂英从湖南老家也追随着丈夫来到853农场,也要跟着上岛。1957年6月9日这一天,她把小雁生在了上岛的路上一个叫“老牛圈”的地方。小雁的父亲当过生产队长,母亲是年年的先进生产者、“三八红旗手”。她1975年参加工作,当过炊事员和康拜因手、拖拉机手。她总是风风火火,干什么工作都有一股子猛打猛冲的劲儿。在一次春播中,为抢农时,她一连打了二十多个夜班。改制之后,她和丈夫一起办了一个耕种100多亩水稻的农场,还办了一个为职工服务的小超市。大学毕业的儿子现在浙江省海宁的农村当村官。这个北大荒的第三代也错不了,因为他也成长在雁窝岛上。
是一部名叫《北大荒人》的话剧和电影让雁窝岛的名字传遍全国,她的美丽和传奇,特别是垦荒者艰苦又浪漫的生活让许多大城市的年轻人纷至沓来。1963年,第一批北京知青来了。一个叫朱玉珍的姑娘穿着有点儿发白的蓝制服,她言语不多,见人总是抿嘴笑。她先当农工,生产队的许多苦活累活她都干过,后来她被喜欢和信任她的职工推荐当了卫生员,连里的许多孩子都是她接生的。这个踏实的姑娘在雁窝岛上工作了13年,直到1976年8月,她被康克清同志从牡丹江接走,人们才知道她是朱德同志的孙女。作为老一辈的革命家,朱德同志一直牵挂着北大荒的建设,1952年9月3日,他亲自到通北农场(现赵光农场)视察,慰问农场职工。十年以后,他又鼓励自己的孙女到北大荒工作,更看出他老人家对这片土地的深情。
还有一个也是奔着雁窝岛来的杭州女知青,她叫孙文珍,也当了连队卫生员。可惜她没有被分配到雁窝岛,在邻近的852农场工作。她是1969年来到北大荒的,不长时间,人们就感到这个满脸清秀的姑娘有着常人难有的好心。自从她当上了这个方圆十里唯一的助产士,就从来没有清闲过。不管山有多高,路有多远,不管产妇的情况多么严重,从没出过半点儿差错,而自己因过度劳累造成了习惯性流产。当她第三次怀孕时,院长下达了命令:谁也不准找她出诊,必须好好休息。可是就在当天午夜,一个产妇又出现了难产。她二话没说,登上了没有任何遮掩的小四轮车。风雪中颠簸十几里山路,当孩子平安降生时,她已经连续站了十几个小时。就在回来的路上,最担心的事发生了,血水顺着她的裤脚流下来,冻在冰冷的车板上。最会让别人保胎、让无数的家庭母子平安的她,却让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流产。就这样,她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了北大荒的人们。 后来,她一米六八的个子只剩下70多斤,领导强令她回杭州检查身体。一个不幸的消息传来,她得了癌症,到了晚期。她给党小组寄回了最后的党费,她唯一的要求是,骨灰送回北大荒,她和陈月玖留下一样的遗言:我是北大荒人。
二十一年过去了,每到清明节的那一天,总有老北大荒人领着孙文珍接生的孩子,或者这些孩子领着自己的孩子,来到松林里她的墓前,对这位长眠于这片土地的女知青表示深深地怀念。
啊,北大荒北大荒,我把一切都献给了你!
你的果实里有我的生命,你的江河里有我的血液。
即使明朝我逝去,也要长眠在你的怀抱里……
这是孙文珍那一代老知青最爱唱的歌,也是所有为这片土地献完青春献终身,献完终身献子孙的北大荒人爱唱的歌。因为这歌声饱含三代人对这片山河的深情,也洋溢着数百万拓荒者在这片土地里萌生的伟大的精神力量,它悲壮,它豪迈,它历久弥新。
2000年8月22日,江泽民同志在三江平原的腹地佳木斯接见了三代北大荒人,他说:“1997年,我给垦区题了词:‘发扬北大荒精神,继续开创农垦事业发展的新局面’。我想,最主要的是要继续弘扬北大荒精神——这是垦区三代人创造的精神财富。”在这次会见后,江主席和在场的北大荒人一起唱起这首歌:
第一眼看见了你,爱的暖流就涌出心底,
站在莽原上呼喊,北大荒啊我爱你……
2007年8月16日,在纪念北大荒开发六十年的日子,《人民日报》发表评论员文章《历久弥新的北大荒精神》,文章中说:“在创造巨大财富的同时,垦区孕育出‘艰苦奋斗,勇于开拓,顾全大局,无私奉献’的精神,成为黑龙江农垦事业的灵魂,成为人民学习的榜样。”
这是每一个北大荒人都引以为自豪的,作为北大精神的源头之一,雁窝岛把这十六个字高高挂起,更化作自己建设新家园的力量源泉。
我还想告诉读者的是,雁窝岛还是北大荒文化的圣地,小说家林予影响了两代人的小说《雁飞塞北》取材于这里的军垦生活,北大荒版画的创始人晃楣的代表作《荒原春夜》和《第一行脚印》也构思在雁窝岛上,而范国栋的话剧和电影《北大荒》更是改编于雁窝岛的真实故事。他们都是1958年转业的军官,他们都是在853农场和雁窝岛的垦荒中开始了他们已载入史册的经典作品的创作。1994年元月12日上午,已担任北大荒文工团团长的剧作家范国栋倒在了排练场,他再也没有起来。他的名字被镌刻在北大荒博物馆的那面铜墙上,那上面有12249位已经牺牲的老北大荒人的英名。在北大荒开发五十年时有过统计,有五万多人长眠在这片土地上,许多人牺牲或去世时,还很年轻。那一年,范国栋58岁。
范国栋当时的老师是正在852农场接受“改造”的戏剧家吴祖光,当时他也为垦荒者写了一部京剧《夜闯完达山》。同时在这个农场的林场当副场长的艾青写出了《蛤蟆通河畔的朝阳》、《踏破沃野千里雪》,在850农场劳动的聂绀弩写下了《北大荒歌》,他们令人荡气回肠的诗篇表达了在特殊时代对北大荒特殊的爱,如丁玲刻在北大荒碑林上的那篇散文《初到密山》一样,永远留在世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民的心里。“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处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先人虽去,北大荒的天空和大地,因他们的英名而深远。
北大荒这片土地的神奇还在于它不仅让粮食高产还让人才涌流,经历了苦寒的梁晓声才写出了《今夜有暴风雪》,张抗抗的《隐形伴侣》诞生在北大荒无花的季节,聂卫平最大的棋盘是林网纵横的黑土地,姜昆带泪的笑声最早响起在连队的大食堂,濮存昕铿锵的金石之声练就在风雪之中,樊钢的经济理论起步在对农场经济中“大锅饭”的忧思……他们的成就也是北大荒精神文化的结晶。